知道徐州的名字,因为东坡。那时他不叫东坡,是苏轼。熙宁十年,苏轼知徐州太守,上任三月,碰上八月大洪水,他“以身帅之,与城存亡”,治水成功后,他过了把建筑瘾,于徐州长江边起楼,取土能克水之意,唤之曰:黄楼。林语堂说,才高如斗的苏轼,在徐州开启了他人生的 “黄楼”时期。
看来,徐州是个好地方。
也是八月,有姐姐微信邀约:“国庆去徐州?”求之不得。
大假出行,一票难求。先是单打独斗,后来抱团成行。唯一的失误,是我把眉山到成都东的动车票,错买到成都南。坐上动车,红漪笑我买错票,我才回过神来。如果那天早上,我没约红漪同行,说不定出成都南站后,因找不到去徐州的动车,就打道回府了呢。
一切刚刚好。
到徐州的第一站,云龙湖。云龙湖三面环山,一面临城。车沿湖滨路绕一圈,处处见水。天气晴好,清波荡漾的湖面,飞舞的柳丝,倒映在湖心的白塔,错落的游船画舫,在光影迭起的山水画中时而沉静,时而跃动,倒不似秋天。春和景明,四个字在我眼前翻腾。一群白色大鸟,掠过湖面偶尔发出一声鹤唳般的长鸣,然后欢快地,从东边飞到西边较远的地方,又从西边飞回东边的远方。
这么美的湖,谁能想到,她的名字曾叫石沟湖?这么土的名字,出自大文豪苏轼。千年前,苏轼知徐州时,这里还是一片洼地,准确说,是一条大沟。苏轼在《答王定民》诗中曰:“笔中好在留台寺,遥知旗队到石沟。”石沟湖由此得名,一唤千年,后来又叫石狗湖,更不美。事实上,苏轼是钟情此湖的。他曾发奇想:“若能引上游丁塘湖之水,则北湖俨若杭州。”可惜,像在杭州一样,他来不及实施他的宏伟蓝图,就被调走。如今,云龙湖与杭州西湖结为“姊妹湖”,曾经的大石沟有了小西湖之誉。先生若有所知,想必很欣慰。
西湖娇美,云龙湖秀丽。西湖温婉,云龙湖庄重。西湖浓妆淡抹总相宜,云龙湖素颜倾城。此外,云龙湖坦坦荡荡,粼粼地躺在阳光下,和热爱她的人们对视,不张扬,不羞怯,不隐晦。
我们把车停在绿柳茵茵的湖边。一条朱红仿木栈道把我们引向绿藕深处。初秋,荷叶并不颓败,绿滚滚一大片荷池。风过时,“小桥红影动秋荷”,鲜活的山水图轻盈起伏。我们还陶醉在小西湖的江南胜景中,一个宽广的诗词广场,已立于眼前。诗词长廊上的景色,倒与先前清风徐来的江南风光不同。
“古徐州形胜,消磨尽、几英雄。”
“君王自起新丰后,项羽何曾在故乡!”
“戏马台前秋雁飞。管弦歌舞更旌旗。”
诗词入目,硝烟升起。肃立品读,闻金戈铁马之声。
原来,素有五省通衢之称的徐州,是北国锁钥,南国门户,交通便捷,地形攻守兼备,加上物资雄厚,人口众多,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有数据记录,在徐州发生的战争达400多次,几乎每十年发生一次。韩信在这座城市设下十面埋伏,将西楚霸王逼入四面楚歌的绝地;曹操假借替父报仇,攻下徐州,打通南下的关卡;荡气回肠的台儿庄战役发生在徐州……时至今日,徐州依然是全国重要的交通、铁路枢纽,能源基地、工业基地、中国工程机械生产基地。
忽然想去戏马台。楚霸王“秋风戏马”的气势安在?公元前206年,项羽灭秦后,定都于此。那时,徐州叫彭城。项羽不占关中,独占彭城,只为衣锦还乡么?当然不是。“得彭城者得天下”,霸王亦是有谋之人。当我们爬上户部山,望尽城池,却吃了闭门羹。徐州天黑早,景点4点半后不进客。隔着冰冷的铁栏,目极之处,偌大广场唯一的亮色,是飘零的黄叶。
与之形成反差的是,户部山上的大户人家,李家,崔家,余家,人气很旺。游人于曲径通幽处流连,拍照声响个不停。古建筑参差,青石墙古朴,既有北方四合院的规整,又有南方民居的秀美。“穷北关,富南关,有钱都住户部山。”古时徐州水患频发,户部山居高临下,成为官宦人家和豪门大户必争之地。官宦云集的户部山,曾是古徐州商业、建筑、民俗、文化汇粹之地。如今,这些大户宅院,成为迎来送往的民俗博物馆。博物馆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昔日富人生活的踪迹已无可寻。
我坐在余家大院门外的石阶上,想象当年洪水围困的徐州城,究竟什么样子?当年,苏轼初到徐州,就碰上一场特大洪水。上游澶州黄河决口,徐州城南清河一夜暴涨。“彭门城下,水二丈八尺。”徐州城数万百姓危在旦夕。东坡劝阻出逃的富人,誓与城共存亡。苏太守不避涂潦,结庐城上,过家不入,赢得全城军民的心。最终,“首起戏马台,尾属于城”的东南长堤,护住一城百姓。
知徐州不到两年,苏轼多次救徐州于危难之中。林语堂先生说:“他以徐州太守所表现的政绩,已经证明了苏东坡这个行动人物作为行政官员,也是个干练之才。”
“古彭州官何其多,千古怀念唯苏公!”这是徐州百姓对苏轼的深情厚意。事实上,苏轼何曾舍得徐州呢?离任前,他来到戏马台,亲手种下青松以寄情思。“我今百日客,养此千岁材。”想来,苏轼早已料见自己在徐州待不久,不过是匆匆过客罢了。
坐在台阶上俯看今日徐州,高楼林立,依山傍水,一座现代都市隐于叠翠的银杏梧桐之中。洪水的模样我想象不出。苏轼亲手种下的青松,也寻不见。只有黄楼,还挺立在故黄河边。
黄楼在安静的故黄河边伫立,夕阳的光落进水里,在河面活蹦乱跳。九百多年过去,黄楼风雨飘摇,不变的是金黄的成色。
巍巍的黄楼,在夕阳里闪着光。楼下的我们变成金色。仿古青砖上,刻着苏轼在北宋疆域的行迹图,眉州,汴京,凤翔,杭州……苏轼走遍大半个中国,徐州不过是他人生的一个漂泊点。我们沿着苏坡的足迹,从眉州到常州,从常州回眉州,一遍一遍。黄楼静静注视着我们,像一个久经风雨的寂寞男子,享受着我们的到来。至于《黄楼赋》,那些陪伴着黄楼似是而非的故事,能说清黄楼的前世今生吗?黄楼不置可否,在光影里静默。
黄楼四周有许多餐饮店,酪馍,把子肉,地锅鸡……烟火,喧嚣,温暖。夕阳下的黄河公园偏安一隅,安静,古朴。
我们在一张石桌前坐下,有位老先生从我们身后路过,又转身走回,呵呵笑着说:一群美得要命的妇女!又问我们从哪来?听我们说来自东坡故里,老先生喜出望外。我们请他坐下,聊东坡,聊徐州,聊彭祖。
说起东坡,老先生滔滔不绝。这个自诩文化程度很高,一生不得志的84岁老先生,口中的东坡,与我们心中的东坡完美重叠。眉山徐州两地的渊源,由他讲来,特别亲切,真实。久远的徐州,当下的徐州,未来的徐州,在我们眼前交错,又随黄昏的薄雾散去。太阳下山,暮色暗去,河水静静流淌,河心闪光的涟漪向四周漾去。天空的云霞向西流逝,拖着长长的,艳丽的流苏。我们边说边笑,老先生口口声声喊我们妇女。这个称呼,在这样一个夜晚,听起来格外动人。
时至今日,黄楼早已不止东坡政绩的象征,更是徐州历史文化的见证。而在彭园,曾为大彭国第一国君的彭祖,也不止是一尊冰冷的雕像。“寿星不落垂千古,风范长留播九州。”他将自己的烹饪、养生、医术等技艺,无偿地留于千秋后人。从沛县走出的布衣皇帝刘邦,大风歌一唱千年,福泽故里乡亲,引得多少达官显贵拜断庙庭。历史的烟云从未消散,彭城也罢,徐州也好,不变的是风土,人情。
历经风雨,这个城市依然屹立,可见其本身坚挺。坚挺的徐州,坚挺的徐州人民。
传说中的民风彪悍,我并没有见到。
离开徐州那天,我去买零食。从酒店出来,我问一个高大的徐州爷们儿:最近的超市在哪?他看我拖着大箱子,想了想,说:超市有点远,便利店行吗?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又问一个大姐便利店有多远,大姐的回答更仔细:你买日化品,还是副食?最后在大姐的指引下,我很快找到最近的水果店,买到中意的零食。
这是我见到的徐州人,周到,贴心。
(作者:李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