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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燕:风过哨楼
http://www.sctyzx.gov.cn/  (2024-05-30 14:09:56)  来源:四川统一战线

风很轻,携着花香,从车窗外钻进来,分不清是菜花、桔花、李花还是其它的花。总之,这香是山野独有的味道,与那些人工的香味截然不同。

这是我第一次去哨楼村。初春的阳光在林荫路上洒下斑驳的影子,绿色的藤蔓沿着路边的白墙攀爬,铺天盖地的菜花在黄土地熊熊燃烧。

索性将头微微探出窗外。我听到流水哗啦啦的笑声,一条小溪蜿蜒穿梭于金黄、翠绿、雪白之间,间或拐个弯,伸向平坦开阔的大坝。几方荷塘,吃饱喝足,水光流转,车窗仿佛成了几面小镜子,不断切换着风景。垂柳扰乱了阳光,蜻蜓抛下完美的曲线,轻轻吻过水面,又飞起……

同行的朋友告诉我,村庄离不开水,哨楼村也不例外。这里有井,有河,有江。丰富的水源,滋养着这方土地,哺育着勤劳智慧的哨楼人。

一水护田将绿绕,春风拂柳送青来。

朋友说得没错。走进哨楼村,就走进了绿水环绕的诗意栖居。水在井里,清绿如墨,一探头就照见自己。耕地的,割草的,背娃的,往井里一照,都不禁发笑:自己的脸在阳光跳动的水波间晃荡,聚拢又散开,清晰了又模糊,不见眉和眼,怎会是这副模样!满意与不满意都不会生气,井像母亲,和蔼地看着她的每个儿女。照见自己其实没有多大意义,村民最在乎的,还是井的作用。井是村民最宝贵的资源,奋斗的,成功的,外出的,留下的,都以井为骄傲,为希望,为动力。当然,井也没忘成全每一个人。

据村里的人讲,这里曾有一百多口古井啊。村里的人,靠着井生活,依着井发财,枕着井做梦,向别人绘声绘色讲自己与井的故事。千百年来哨楼人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古井田”“凉水井”是见证。水在河里,河里流淌的,就是哨楼村的历史。那些曾经的动荡,风云,人物,事件,忧伤和快乐,不幸和有幸,都被这河结绳记事。于是,方家和曲江的人,干脆称方曲河为母亲河,有什么称谓能有“母亲”亲切、伟大、深情?

水生万物,无水难为稻梁谋。于是我想,所谓风水,不就是风和水的最好融合。在哨楼村欢快流淌的方曲河边,我想起家乡的那汪绿水。

我的家乡离哨楼村不过几十里。和哨楼村一样,那里浅丘起伏。我家坐落在浅丘间一块不大不小的平坝上。屋外也有一条小河,不舍昼夜,一直安静地流;四季的风,从门前吹过,不知是水陪着风,还是风陪着水,总之,风和水一起,滋养着坝上四季交替的生物。因此,坝上最多的是绿。有人说,这绿是被水浇出来的;也有人说,这绿是被风吹出来的。绿披在年轻的植物头上,就像村姑们头上的秀发。竹林是绿的,小麦是绿的,玉米是绿的,水稻是更绿的绿,连水流都一束一束地闪着绿光。儿时的我,在碧绿的油菜地里捉迷藏,在苍翠的枝桠间荡秋千,在清清绿绿的水中捞鱼虾。我们和绿做伴,映衬着绿,打扮着绿,显得绿更绿。

可是,十五岁那年大春,爸妈种的水稻不绿了。红通通的五月,连日响晴,旱了一冬的小河,再也挤不出更多的水。风变得烦躁不安,热烘烘的,把田地吹裂了口子。一茬茬麦桩眉眼焦黄,菜籽杆风一吹就能烧起来。那年,东风渠的水迟迟没有来。老爸的脸一天比一天黑,眼角本来就明显的皱纹,被热风一吹,似乎要与龟裂的稻田比狠。为了让饥渴的土地喝上一口水,他抽过井水,舀过河底的渗水,试过废弃的石膏洞里的碱水,甚至为了抢一点小雨后的积水,差点和邻家表叔大打出手……秧苗并没能成功种下去。后来,心急火燎的乡亲去了市政府。市长没见到,水却很快通了。一周后,坝上一片新绿,鲜嫩的秧苗,在风中轻轻摇摆。

我想,方曲河的风和水,也有着我童年一样的故事。

走在方曲河边,风无约而来,说来就来。我,河水,风,三位一体,不期而遇。我有一种好“好兆头”的感觉,心生欢喜。油菜花最懂我此刻的心情,顾不上含蓄与斯文,在风中轻歌曼舞。我以为是花感染了蜜蜂,蜜蜂在花间嬉戏,想起那首《酒醉的蝴蝶》。可是,听见村人的喃喃自语,我无地自容。村人说,你看那蜜蜂,好忙好忙,生怕错过花期,就要饿肚子。矫情与日子,竟相距这么近。醉酒的蝴蝶一心想飞离,却怎么也飞不出花花世界;而蜜蜂,应该和我一样,不舍离开这片金的田园吧,这是它的命根。风可以吹走一片片花瓣,却无法吹走一只蜜蜂。蜜蜂的飞,让刚进村时闻到的山野的香,又增加了几分山野的甜。再过不久,这片金黄将蜕变为新绿,蜂已安心。

风是自由的,但自由的风并不游手好闲。他在为水和蜜蜂当拉拉队呢,有时还直接下场,为羞涩的花儿传播种子。风打发走了四季,留下过日子的村民。有井,有河,有江,哨楼村人自不会为水发愁。何况他们还有新修的提灌站和起闭机。那些与旱抗争、靠天吃饭的日子已经远去。黑龙滩,黑龙江,母子连心,一脉相承。黑龙滩的水流经哨楼村,流经月亮坝,温柔呵护着热爱她的一切生物。高峡出平湖,曾经的龙滩壮歌我没有听见,但在村史馆,我看见哨楼人风餐露宿、肩挑背扛的身影。奋战十五年,重排山河,一湖清水养一方人——哨楼村3700多村民做到了,仁寿十万修库大军做到了。

我有些欣慰,甚至骄傲。绿水环绕、轻风拂面的,不只是哨楼村,我的家乡也一样。第一次到哨楼村,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自从那年有市政府关怀后,老家的坝上再没缺过水。每年四月,春风送暖的季节,东风渠的水,总是提早到来。屋外的小河一年四季清波荡漾。坝上还是那么绿。有风的时候,这绿色就和掠过它们的风,组成稚气的小合唱,沙沙——沙沙——那些与水有关的故事,在时间的流里,被风带向远方。

山间的轻风远去了,如庄子般逍遥;遁迹的蝴蝶,不知是不是当了风的跟屁虫,田间没有它的影子。这时,最看得清坚守。没有远去的是什么呢,坝上的明月,田地里的植物,山上的果木,屋边的竹林,村里的水井,村口的方塘,以及村里千百年传承下来的文化基因和忠孝节义。

“廉泉让水地,文里武乡风。”

风和水,不仅是哨楼村的名片,也是村史馆的门面。一走进,一股暖风扑面而来。浓郁的文风、醇厚的家风、质朴的民风在这里交融。泛黄的书页,磨旧的老物件,守护着哨楼千年时光,悄然诉说着哨楼人耕读传家、文武兼修的往事。是的,这里一度文风斐然,武事隆兴。顺着湖广填川远道而来的李家、辜家、张家,他们隐忍生离死别的疼痛,放下爱恨情仇,拂去一身的尘埃,在哨楼这片陌生的土地扎根,生长,枝繁叶茂。我看见被清代道光帝旌表建坊的节孝女子李萧氏,看见哨楼村第一位文科进士李春旺,看见清代光绪丙子科武进士辜有闻,看见中国地球化学标准物质检测中心奠基人鄢明才……他们是湖广填川移民的后代,是哨楼村风水光燿的门楣,他们以浮雕的形式被镌刻在历史的长河中;他们身姿挺拔,目光如炬,穿越历史的风烟,深情凝望着哨楼的子子孙孙。

历史被浮雕定影。一座浮雕,就是这座村庄的骄傲,也是这座村庄的精神图腾。筚路蓝缕不要紧,跋山涉水不要紧,人生之路,创业之路,只要在走,总能抵达终点。何况哨楼藏风聚气,得水为上,天时、地利,人和,成就了这个村庄最好的风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力更生,从无到有,敢教日月换青天,哨楼儿女骨子里流淌着不屈不挠的血脉,忠孝节义,先贤遗风,是他们心中的“哨楼”,更是他们从不言弃的自信和底气。

乡贤浮雕的创作者李长青,是哨楼乡贤李春旺的16世孙、“钦斋泥塑”第七代传承人。多年前在报社做副刊编辑时,我在记者的文字里遇见过他。当我走进村史馆,这个身着长衫、儒雅谦逊的男子,老友聊天般娓娓讲述哨楼的前世今生。他如数家珍,甚至对每一个旧文书、老物件,都深情解说出它们背后的故事。那一刻,我才知道当年记者采访他时,他说“吾继祖先之基业传习之,日积月累乃成”的深意。对“钦斋泥塑”的传承需要日积月累,一个村庄文化的传承、文明的浸润、家风的养成不同样需要日积月累吗?那一刻,我才明白,为什么哨楼村能建成这样的村史馆。在丹棱幸福古村、太和永丰村,我遇见过同样的村史馆,古色古香的庭院,民俗风情、农耕文明、地方特色一览无遗。不同的是,哨楼村村史馆更有“人”气,小小的村庄,名人贤士多达20有余。他们心系乡里,福泽一方,厚德载物,成风化人,不正是一个村庄文明史生成最好的养分吗?

走出村史馆,似乎从历史回到了现实。阳光更暖了,风也大了些,广场中央红旗猎猎。广场边上,工人们正为前不久刚刚设立的“作家小树林”种草,施肥。百名作家慕名而来,种下花和树,书写诗与文,一个村庄凭借自己的文化积淀,吸引着更多的文化汇聚,这在哨楼是一段新风清泉。在这片生机盎然的小树林,我没能以作家的名义种下一棵春天的树,但有什么关系呢?哨楼的风水春色、书香文脉在这个春天已种在我的心里。

这个春天,风吹过“作家小树林”,吹过藤椒园,吹向初具规模的2700亩高标准农田。我看见农人在风中迎面走来,笑语盈盈。在他们身后,青瓦白墙与青山绿水相映,诗意田园的画卷徐徐铺开。80高龄的辜老先生专程从成都回到家乡,想为这幅画卷涂上水灵的色彩。一群画家、乡村设计专家站在方曲河边,听他讲述哨楼的过往,素描哨楼村多姿的未来。

在辜老先生身后,哨楼村党总支书记张国君神情专注,安静聆听这位老村民的讲述。千年就是一步。当年的少年小辜从哨楼村出发,归来已是辜老。几代人在方曲河水边,在春风里站在一起,讲述过去或者现在,都不需要转换。他们共同的心愿,是让乡亲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此刻,风吹过他们,也吹过我。一只燕子飞向“作家小树林”,停在一株新栽的玉兰上。想起自己的微信名字,好亲切,明明知道那不是自己,还是把它想象成自己。也许,那燕子像人,从这里飞出,飞过敬恭里,飞过晓止山,飞出月亮坝,看过山山海海,最终寻着春天的气息,跟着一场风,又飞回到了这里。就像曾经的我,一度逃离家乡,逃离因缺水而不安的夜晚,逃离因贫穷而狭隘的人心。那些面朝黄士背朝天的耕作,一度被我嫌弃。我曾以为,头也不回地走出乡村,走向城市,就是梦想和骄傲。走出半生,才发现自己最眷念的,竟是曾被自己厌弃的那片土地、那抹乡音。日后能等候我、抚慰我的,依旧是乡间的清风屋外的流水。

此刻,我与哨楼村的农人迎面走过,我们素不相识,却点头微笑。这笑,像井水一样纯洁,像春风一样宜人。当我想到,在这个春天,我们被同样的风吹拂过,从同样的水边走过,就感觉自己也成了哨楼村人。

不知不觉,撷一缕哨楼村的风,紧紧攥在手里……

(作者系民进东坡区总支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