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至父亲仙去，他那烙在我心里的颤颤兢兢的性格，由幼时的略有鄙视到成年后的父亲不易，“原谅他吧”的思想伴我几十年。近读《诗经》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曾子弥留之际以此训其弟子，才知父亲那颤颤兢兢并非贬义的胆小怕事，而是其为人处事的最大智慧也。
父亲为湖北黄冈广济县（现改为武穴市）人，1925年出生于县城贫民之家，家中兄弟姐妹多，全靠父母手工卷烟售卖为生。抗战爆发后，随着日本侵略者向长江中游推进，广济县便成为侵略者滥施淫威之地，还未成年的父亲便饱受日军侵略之苦，经常随父母和弟妹一起躲进深山以避日军飞机轰炸，日军占领县城后，数次差点落难于搜山日军，对侵略者恨之入骨。
父亲酷爱读书，是家中父母之偏爱，弟妹之榜样，1944年以首名成绩考取湖北省立医学院，学习期间，因家乡继续遭受日寇蹂躏，带着杀寇报国之心（其间，包括广济在内的湖北爱国青年报考黄埔者甚多），乃弃医从戎，于1945年考入位于武当山下房县的黄埔军校八分校。日本战败投降后，同年八月，根据形势需要，八分校撤销，并入位于陕西王曲的七分校，先父一行徒步入竹山、竹溪、郧县，经鄂西北原始山林区和神农架，风雨兼程，到达王曲。并校后，学校进行了以数理化知识为主的甄别考试，约有四分之一的人被淘汰，父亲以优异成绩顺利过关，得以留校，编入21期继续学习。军事训练极为艰苦，西安王曲寒冷的冬天，父亲和同学们须到湘子河边用冰冷的河水洗脸，用积雪搓手，踏着冰霜唱校歌。至于紧急集合，夜间练习，野外作业，筑成演练，强行军等，无论是风雪交加，或是烈日酷暑、风高月黑，都是突然进行的。时为黄埔军校校长的关麟征将军常到王曲视察，其中一次，他任意抽出20人，蒙上双眼拆卸和组装捷克式轻机枪，又演练手雷投掷，父亲也被抽中，凭着平时的努力，出色地完成了所有动作。
由于父亲所在八分校的大队为卾籍学员，对日寇仇更深，并到七分校后，学习更努力，成绩普遍优秀，1947年，根据美国关于将黄埔军校建成“中国的西点军校”的意见，关麟征校长下令父亲所在大队从王曲七分校调到成都本校继续受训。大家怀着喜悦心情，到西安乘火车至宝鸡，再转乘汽车，翻越秦岭大山，车行十日到达大后方成都，沿途风景名胜甚多，爱好文学的父亲文意大发，以一篇“行军日记”发于黄埔校刊“怒潮月刊”上，记叙了十日行军见闻。
父亲很快熟悉了新学校的环境。成都本校位于成都北较场，校区总面积近一平方公里，阅兵场、操练场、打靶场均在其中。学校建筑庄严宏伟，正中门上方书有“陆军军官学校”六个醒目大字，两旁是蕴含黄埔精神的对联“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在新学校，父亲除学习战略学、战术学、兵器学、筑城学、地形学（含测量）、军制学外，还学习了战车、雷达、航空测量、英语等新学科。由于父亲学习勤奋，在全校军事论文比赛中两次得奖。虽然如此，父亲也有吃力的，有次演习武装步、骑兵联合横渡锦江，虽生长于长江边上，泅水技术却不佳，但他铁了心，决不能在众目睽睽下给黄埔键儿丢脸！教官一声令下，父亲同全班同学一齐跳入锦江，一个劲地拼命前游，终于紧跟骑兵后面登上岸，赢得观众喝彩叫好。1948年8月，父亲作为第21期最后一批毕业的学员终于毕业（毕业登记为：姓名：舒衍琼，別名：衍琼，年龄：23，籍贯：湖北广济，联络地址：广济县十字街口）。令父亲遗憾的是，带着抗日报国心入的黄埔，毕业出校却赶上内战。作为刚毕业的学员，父亲见习了辽沈战役之锦州战事，没轮到进至战壕放一枪，便随溃军移防四川眉山，在国军110军104师小炮排任中尉排长。随着国军的节节败退，父亲看到国民党政府腐败不堪气数已尽，便选择离开国军散落社会，后响应解放军号召，参加解放军在新都组织的集中整训（据父亲讲，成都地区没等大仗开打，刘潘邓便在彭县宣布起义，他属于对人民没有血债的部分），整训结束后，作为投诚人员加入解放军，分配到当时的新津军用机场作文化教员和军事教员，为解放初期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川西军大警卫连、西南航空警卫团的军事训练和文化教学作出了积极贡献。
对父亲，母亲讲得最多的，便是父亲工作干得好，仿佛也只有这点让母亲欣赏和肯定。在芦山县苗溪劳改农场大半辈子，用父亲的话说，感谢政府对知识的尊重，苗溪六十年代修铜头电站，他参与了，八十年代铜头电站扩建，他一人负责施工，九十年代新建宝兴灵关电站，他一人负责前池与机房的施工。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两次电站修建，我略有所见，父亲的办公室就是施工图纸室，图纸很大，足有三、四个现在的世界地图那么大，整一张铺在特制的大板桌上，为将图纸烂熟于心，父亲读啊读，看啊看，一会儿又叫助理拿上测量设备到工地上，助理拿着标杆，父亲对着测量仪镜头眯着左眼，用右眼目测，不停地用手指挥标杆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这里测，那里测，嘴里读出数据，拿出纸笔记上，又回到图纸室对着图纸细看，及时修正图纸上与实际不合部分，然后穿着齐膝盖的 水统 鞋，下到机房工地，指挥施工，并实时纠正施工现场不规范的问题。当时还没有现在的监理，父亲既是施工员，又是监理员，还是图纸与实际不符的纠正员。
在宝兴县灵关舒家岩修电站时，父亲已过七十岁高龄，看图纸下工地丝毫不敢马虎，舒家岩半山腰上、省道210线、机房工地、宝兴河边，组成的图画上，父亲在这张画上辛勤劳作。最难的是，爬到半山腰指挥升压井施工，下到机房工地指挥施工，爬山穿胶鞋，下机房穿水鞋，一步一步地爬，很多地方还需用手，公路上看去，父亲几乎是贴着山岩，如一棵瘦高而坚忍的老松，看得监管犯人的干部心提到尖上，很多时候，监管干警让父亲少上去，父亲说，我不接受任务则矣，接受了，我就一定要做到最好，这是我黄埔学习练就的秉性！升压井修在半山腰上，安全质量不能出丝毫问题，每个工序不上去把关，心里不踏实啊！如果我负责的工作不能像我爬山那样小心翼翼，认真把细，一丝不苟，工人偷工减料，粗制滥造没被发现，出了问题既要给国家造成损失，我自然也要遭起！正是这种对得工作战战兢兢的态度，不仅电站修建，父亲先后从事的房建施工，水稻、玉米制种，土壤普查等项目，无不圆满成功，各级表彰。铜头电站扩建项目被原四川省劳改局授予科技进步二等奖。这样的成果，就是在父亲这个无专业证书和专业职称的土专家（当时在苗溪和芦山地方都这样戏称我父亲）手中实现的。在那个知识贫乏的年代，正是父亲工作兢兢业业的态度，单位才大着胆子使用，便让父亲在旧社会学的知识为新中国建设贡献了一生的智慧。便有了我那篇《四川晚霞》杂志刋用的《七十老父修电站》和四川新生报刋用的、老父撰写的《我为祖国修电站》。正是对父亲的崇拜，正是被父亲长期的敬业影响，我也形成 在业 不敬业就难受的风格，这风格我想已传给了女儿。
父亲常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道之财，君子少之不嫌贫，多之不怕累。正是新电站的成就，苗溪劳改农场基建大队的教导员和大队长双双到家看望已彻底休息的父亲，说是看望，说着说着，便说到了正事上：舒公，你的能力和敬业精神让我们敬佩，我们又准备上一个电站，想继续请您老出山，报酬比之前更高（先父之前领的补助，让母亲对她这个老伴崇拜有加）。父亲委婉地说：不行啊，岁数太大了，身体也明显承担不了施工爬上爬下的需要。两位领导马上说：不需要舒公到工地，您在技术上指导就行。父亲坚辞不受，对方只好离去。我当时在场，母亲气得来口出粗言：人家那么尊敬你，又不要你到工地，待遇又好，你都不去，你那么憨（笨死了的意思）呵！当时是，电视里正直播重庆綦江彩虹桥垮塌案件庭审，父亲指着电视说：你以为修电站补助那么好拿？你不到现场，怎么了解实际，怎么知道图纸是否准确无误？怎么知道施工是否保质保量？你看被审判的那个白发老头，不就是不负责光想钱吗？我也不负责只拿钱，被审判的下一个就是我！母亲一听，如梦初醒：天啊，质量这么重要，这钱真不好挣啊！我们父子也饱受影响，我先后主政几个单位，担任一把手，任职期间，悬鱼以拒，干净如莲，每每拒人好处，总换得身轻气爽心情培好之感。主持环保局工作后，中介机构过年前晚上给我送来信封，看那样，也就三、五千吧，我感慨地说：你真是考验我啊，过去在其他单位，有人几万几万的送，我都拒绝了，现在“八项规定”都出来了，你还拿这几千块钱戏弄我，真是小看人！女儿拿到了国际注册会计师证，在国外工作，妻子问她能否把会计师证挂到国内哪家公司，不干活就能拿钱，被她一顿数落：穷心慌了吗？我会做那种不付出劳动就拿钱的事吗？
生活中的父亲更让我敬重和感动。父亲爱学习、勤于笔耕。一个房间，一半床一半书桌，整理井井有条，看书看报听收音机，笔记剪报写作成了生活的主要，父亲生前一年左右时间，身体极度衰弱，小便不便，时刻便意，严重影响生活睡眠，瘦得来真真皮包骨头，全靠我每周到医院开一周量的安静药保证一天睡上三、四个小时，就是这种状态中，他那黄埔的精气神依然坚强，非但笔耕未停，仿佛与生命赛跑一般，更加忙于大到撰写回忆录，小到散文写作，《晚霞报》、《雅安日报》、《黄埔》杂志、《四川新生报》时有文章刊出，不知是其文优呢，还是编辑老师感其老而有为？不为稿费而笔耕，只为清新 宇玉 苍生是父也。
父亲君德细水漫长。体谅子女忙碌，不怨孝心不周，享受子孙带给他的天伦之乐。那年我给他买了件上装外套，辅助他穿上，他不停地说，“刚合身，很舒服”；周末秋日温暖，我说“爸爸，今天天气好，我们到姜候祠去晒太阳”，老人在我的搀扶下迈着细碎的步子欣然前往；父亲爱吃豆类食物，有一次我们一家人在西街周记汤锅吃饭，锅里的老二季豆籽又粑又粉，父亲吃得很享受，大概半年之后吧，父亲吃饭行走已很困难，我们又提出带他去那家馆子，父亲去了，我给他选了豆子盛到碗里，老人几乎没吃，一直坐在凳上，陪着我们吃，我好心酸呀：爸爸，你病得这么厉害，完全可以不来呀，为了不扫我们的孝子之兴，你不想走不想吃，也来了！不仅如此，父亲不能做的事，发挥子女之长各有安排：陪外出陪谈心买眼药（当地买不到的法哥林），我也；文章初稿誊写、电脑打成文字，二媳妇三媳妇也；洗床单被套重的体力活，大嫂也。各有所为，井井有序，孝敬父亲，未感负担和心力交瘁也！
感谢先父，您在世为这个家给出生活工作的态度，做出君子的榜样，您仙去了，您的温良战兢之德已成家风。
（作者：舒亚宁，芦山县委统战部投稿）